我与于闲止相识在小时候。
儿时那段记忆已十分模糊,是以我怎么也没料到,兜兜转转,我还是坐上了他的马车。
这个冬日我折腾得十分厉害,那一场大雪过后,我果然就病了。太医孙贵说我是寒疾,我便循惯例睡得云里雾里,连年夜饭都没能爬起来吃。却还记得在偶尔清明的刹那,拽着大哥的手切切交代:“皇妹这辈子最大的心愿,便是去瞧瞧宫外三千世界。倘若我去不了了,大皇兄可否下令将我的尸骨埋在漓水河岸,待来年春生花反,我在土里亦会觉得欣慰。”
大哥甚无言地看着我,二哥道:“我前一阵儿找人替你算过,说你离大去之日尚算遥远。你若实在想去土里,不如赏你个锄头,你去自个儿院里刨个坑边挖边埋吧。”
我默默地裹好被衾,闭眼入定。
就在我将睡未睡时,大哥的声音悠悠传来:“于闲止还在京城等你,你把身子养好了,想去哪,便随他去吧。”
我自睡梦里伸了个懒腰,翻身朝墙。
我是真地没想到于闲止还在京城。
即便在那个暮雪时分,我悲极求他带我离开时,他亦未曾答我一个字,只是沉默地看着我,目光灼灼地像要把我燎了。我以为他恨我入骨,早就收拾包裹回远南了。
事实证明我不够了解于闲止。
等我身子大好,能四处走动的一日,于闲止忽然便像没事人似的,上天华宫吃白食来了。
那已是早春时节,万物萌发,他立在桃色清淡的花树下,与我道:“偌大的皇宫,也就你这一块地方清静些。”
我默了良久,道:“我大皇兄的未央宫也蛮清静,不然你叫他借你住几日?”
于闲止叫顺道路过的小三登沏壶茶。
我到底有求于他,没有立时将他撵走。谁知这以后,于闲止变本加厉,将我天华宫当作他远南王府,日日来此批阅公文。我一方面要筹齐出宫的银子,一方面还要供他的茶水吃食,实在一筹莫展,终于委婉地跟他提了一回伙食钱的问题。于闲止瞥我一眼,没有理我。
后有一日,我午过小憩醒来,打着呵欠挪到院里。于闲止正坐在石桌旁,瞥见我,搁下卷宗道:“走吧。”
那是春日迟迟,杏花满头的时节,我隔着风来洋洋洒洒的花叶絮子,“啊?”了一声。
我本以为于闲止会带我去远南,可是他没有。车马行了半个月,我掀开车帘,瞧见济州有名的迷津渡后,不由震惊地将他望着。
彼时于闲止正漫不经心地拨着茶碗盖,余光扫到我,问:“怎了?”
我道:“这、这并不是去远南的路。”
他又漫不经心地瞥我一眼,答说:“不是想离宫散心?”
我无言以对。
此番大皇兄能应允我随于闲止出宫已十分匪夷所思,凭着大世子唯利是图的个性,居然不趁着这个机会,将我拐带回他老窝?
于闲止看着我,悠然开口:“你是在琢磨我何以不将你带回远南,顺道要挟朝廷,将淮王的封地收入囊中。”
我心下一颤,吃惊道:“你又不是这种人!”
于闲止没应我,掀开车帘看向迷津渡,慢吞吞地说:“怎么不是?我就是这种人。”
济州是辽东沈家的封地,我们此番去往的,正是辽东王府所在的江淩城。
随国有三大世家,即平西李家,辽东沈家,远南于家,除此之外,我父皇的亲弟淮王也曾有一块封地。然那年边境争战不休,朝廷因战乱式微,淮王便将自己的封地并入皇家,只留了南面一块宝地。
三大世家中,以远南于家势力最大,而我们此番前去的辽东,却是随国上下真正人杰地灵的地方。
过了迷津渡,取道自漓水河岸上达江淩,于闲止选走水路。又坐了三天的船,总算看到江淩十里柳堤。莫白赏了船家一定银子,一行人便上了岸。
莫白与莫恒都是于闲止的扈从,一个是文随,一个是武卫。除他们而外,于闲止此次出行,身旁还跟着一个侍女,唤作小绿,也正是不才在下。
柳堤往东,有一条临河的杏花巷。于闲止一上岸,便熟门熟路地朝那巷子走去。我问他上哪,他回头若有所思地看我一眼,答:“见一个故人。”
巷子尽头是一间酒家,我揣着一百个不相信随于闲止进到酒家里间,里头竟果真有一位故人。故人一身锦衣,看了看于闲止,又看了看我,双眼笑开了花:“也不过年许不见,你身旁伺候的人,竟换了一个。”
于闲止没理他,叫莫白莫恒去屋外候着。
那锦衣人又道:“从前凤姑伺候你起居,我便有些瞧不惯。好好一个大世子,偏要用个嫁过人的姑子。而今你换的这个,虽也不算很年轻,好歹姿容国色。”说着,他上下打量我一眼,欷歔道:“丫头,你家世子可许你婚配了?”
我还没答,于闲止便凉凉地道:“三少府里侍女千千万,竟沦落到本王这来挑人?”
锦衣人再看我两眼,眉梢眼底都含着笑。
我此时已有些了悟了,这锦衣人我虽没见过,但“沈家三少”的名讳我却是听过的。不是因为沈三少才略冠天下的名声,而是因他与我二哥的私怨。
那年我二哥自西里出征回宫,每每与我提及沈家三少沈羽,便恨不能将其抽骨扒皮,放入油锅里炸七七四十九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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